初见晓宇是在一个周二的上午。他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裤,双手插在口袋里,头微微低着,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浅影。作为我入职禁毒社工后接待的第一位九零后服务对象,他身上的沉默像一层薄冰,透着生人勿近的疏离。那时我刚结束岗前培训,满脑子都是教科书里的理论,心里揣着一股跃跃欲试的劲儿,却在这一刻真切尝到了理论与现实间的落差。
那天是例行唾检,我按流程递过检测板,特意放柔了声音:“麻烦你了。”他没抬头,接试纸时指尖轻轻碰了下我的手,快得像错觉。随后他转身走向窗边,背对着我完成了采样。等他把试纸递回来,我刚想问问他最近的睡眠情况,他已经拉开椅子,吐出那句后来成了他标志性告别语的话:“好了吗?那我走了。”
之后的一段日子,我们的会面几乎都循着同样的轨迹。他总是准时出现,默默完成检测,安静等待结果,最后用那句“好了吗?那我走了”收尾。我试着找过各种话题——从阴晴不定的天气到日常的工作状况,从一日三餐的饮食到藏在心底的兴趣爱好。可他的回应不是简短的“嗯”,就是干脆的沉默,眼神总飘向窗外,像在眺望某个遥不可及的地方。
我和之前接触过晓宇的同事提起他,大家都叹着气说:“晓宇啊,他心里的门跟焊死了似的,根本没法跟他聊透。”但在日复一日的相处里,我总能捕捉到他眼底偶尔闪过的松动——比如我递给他一杯热茶时,或是轻声提醒“下雨天记得带伞”时,那转瞬即逝的柔和,让我笃定冰层之下必有暖流涌动。于是我坚持着,不管他回应多冷淡,始终笑着打招呼;检测时多问一句“最近工作累不累”,结束时补一句“路上小心”。
转变发生在一个春雨绵绵的早晨。那天他来的时候淋了雨,湿发贴在额前,肩头洇开的深色水渍,像无声的印记,泄露出他在雨里走了不短的路。我赶紧递过纸巾,他接过时顿了顿,低声说了句“谢谢”。这是他第一次对我表达谢意,意外的温暖涌上心头,我趁机多问了句:“下雨天不好打车吧?你是坐公交来的?”他捏着纸巾的手顿了顿,过了几秒才应声:“嗯,没想到雨下这么大,公交站台离这儿还挺远。”
这是他第一次接我的话。短短一句话,却像冰面上裂开的第一道缝隙。从那以后,他愿意跟我说的话渐渐多了起来。我知道了他在商场做巡逻保安,每天穿着黑色制服在各个楼层来回走动;知道了他值夜班饿了,会去金街的便利店买个热包子;甚至知道了商场里哪家餐馆最干净,哪家后厨每天都消毒,哪家的食材是当天新鲜采购的。
有一次检测结束,他起身拿桌上的手机准备离开,屏幕恰好亮了。我瞥见屏保是个笑起来有梨涡的姑娘,阳光透过窗户落在屏幕上,把那笑容映得格外暖。我没忍住轻声问:“这是你女朋友吗?”他手指微微一顿,耳根泛起淡淡的红,难得露出不好意思的模样,腼腆地应着:“嗯,快准备结婚了。”
那天他破天荒地没急着走,站在窗边跟我聊了半个多小时。他说自己从小跟着外公外婆长大,父母在他记事起就离了婚。母亲嗜赌成性,欠了一屁股债后远走他乡,好几年没了音讯;父亲为了生计奔波,对他只剩逢年过节时一句潦草的问候。“那时候觉得没人管我,就……”他没把话说完,但我懂,他指的是那段因药物滥用而迷失的日子。
“后来外公外婆老了,身体越来越差,我总不能一直浑下去。”他望着窗外,语气很平静,“跟朋友一起找了商场保安的活儿,三班倒虽然累,但能攒下钱,倒也没空想别的了。”
他说这话时,阳光透过玻璃落在他身上,勾勒出的侧脸线条硬朗又温和。我忽然懂了,他的沉默从不是冷漠,而是把所有委屈和挣扎都悄悄埋在了心底。那些无人依靠的日子,那些独自扛下的艰难,让他习惯了不倾诉、不示弱,硬生生把自己打磨成了一块礁石——坚硬,却藏着不为人知的伤痕。
再后来,我在朋友圈刷到了他婚礼的视频。画面里的他穿着笔挺的西装,胸前别着新郎襟花,正牵着新娘的手走向礼台。他笑得眼角都皱了起来,露出整齐的牙齿,看向身边人的眼神里,满是藏不住的温柔与幸福。新娘穿着洁白的婚纱,挽着他的胳膊,两人对视的瞬间,空气里仿佛都飘着甜意。
视频里的他,和初见时那个沉默寡言的青年判若两人。给宾客敬酒时,他声音洪亮,笑容坦荡,举手投足间都是稳稳的底气。我反复看着这段视频,看他在镜头前笨拙地给新娘献花,看他在亲友的起哄中轻轻吻上新娘的额头,眼眶忽然就热了。
原来那些在黑暗里独自咬牙的时刻,那些被世界冷落的瞬间,真的能化作支撑一个人昂首站在阳光下的力量。他凭着自己的努力,从泥泞里一步步走了出来,有了稳定的工作,有了想要珍惜的伴侣,把日子过成了自己向往的模样。
再次见面时,他明显开朗了许多。会主动跟我说商场最近在搞促销,哪些品牌折扣力度大,还笑着邀我:“你要是有空就过来逛逛,我帮你留意着有没有适合的东西。”结束时,他不再说那句标志性的“那我走了”,而是挥着手道:“下次见。”
我望着他融入人群的背影,终于明白,有些坚持从不是白费力气。就像春天总会到来,冬日留下的坚冰终会消融;那些藏在日常问候里的暖意,终会让曾经紧闭的心门慢慢敞开,透出那片晒得正暖的阳光来。
青浦工作站金泽社工点 杨静燕 供稿

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