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天是阿良离开强制隔离戒毒所的日子。作为他的禁毒社工,这条路,我陪着他从绝望走到希望,又从希望跌入现实的荆棘丛。推开那扇家门,才是他真正的“出所”。
楼道里光线昏暗,脚步声清晰。我深吸一口气,敲响了301的门。门开了条缝,露出李姐半张脸。她四十岁上下,眼角纹路深,眼神里是浓重的疲惫和审视。看见我,她勉强扯动嘴角,随即目光越过我,落在阿良身上。那目光冰冷,将他从头扫到脚。
“进来吧。”她声音干涩,侧身让开。
屋内的空气滞重。十岁的女儿小雅,抱着旧布娃娃坐在小凳子上,听见动静,飞快地瞄了一眼父亲,迅速低下头,手指用力绞着娃娃的胳膊。她身体紧绷,充满抗拒。
客厅的四方桌上,摆好了午饭。简单的两菜一汤,冒着微弱热气。两副碗筷,整齐地摆在桌边两个方向。李姐没看阿良,走向厨房。
厨房操作台上,孤零零放着一只碗。碗沿处,一道刺目的豁口。碗身布满划痕,颜色泛黄。李姐拿起它,走回客厅,绕到阿良身边,把碗塞进他手里。
“你的碗,”她的声音不高,却冰冷,“单独放。”她把它搁在冰冷的厨房台面上,“嗒”的一声轻响。
阿良的手猛地一抖。豁口的碗在他掌心晃动。他死死盯着那道豁口,嘴唇发白,下颌绷紧。我知道他想起了什么。两年前一个毒瘾发作的夜晚,他砸碎了家里所有碗碟,这只是唯一的“幸存者”。李姐把它留到了今天。这分明是一道血淋淋的伤疤。
我沉默地看着。家这片领域,弥漫着无声的硝烟。我转向小雅。
“小雅,”我放柔声音,蹲下身,“爸爸回来了,不开心吗?”
小雅飞快地抬眼看了我一下,又垂下。她没说话,更用力地抱紧布娃娃,指节泛白。她抱着娃娃,跑回自己房间,“咔哒”一声落了锁。片刻,门开了一条缝,她的小手伸出来,把一个东西放在门外地上,又缩回去,锁上了门。
那是一把小小的、黄铜色的钥匙。
李姐疲惫地叹气,走过去捡起钥匙,眼神复杂地看向小雅紧闭的房门:“那是她放宝贝的抽屉钥匙。她怕……怕你又卖掉家里的东西去买那些鬼东西。”她声音无力,“她把自己吃饭的新碗,锁进去了。”
阿良身体晃了一下,像被抽干了力气。他端着破碗,僵立在冰冷的厨房瓷砖上。家明明在眼前,他却像隔着一道冰墙。破碗,紧锁的抽屉,妻子眼中的疲惫与不信任……现实比他预想的更冷,更硬。这个“家”的基石,早已被侵蚀得千疮百孔。
接下来的日子,我频繁介入这个濒临破碎的家庭。阿良的定期尿检报告一次比一次干净,证明着他的努力。然而,这些合格的纸片,在李姐和小雅筑起的心墙面前,显得单薄无力。信任的重建,远不止检测的结果。
那天下午,我又一次踏进阿良家。空气沉闷。李姐在厨房择菜,动作带着狠劲。阿良坐在客厅角落的小板凳上,低着头。小雅在房间里写作业,门虚掩着。
“李姐,小雅,”我提高声音,“能出来一下吗?我们玩个小‘游戏’。”
李姐擦了擦手,眉头微蹙,走了出来。小雅磨磨蹭蹭挪到客厅门口,警惕地看着。
“阿良,”我指了指客厅中央,“你站这儿。”他依言站定,眼神茫然。
“李姐,”我搬来一张餐椅,放在阿良正前方,“麻烦你站到椅子上。”
李姐愣了一下:“站椅子上?干嘛?”
“试试看,就一会儿。”我坚持道。
她迟疑片刻,扶着椅背站了上去。她个子本就比阿良高些,此刻站在椅子上,阿良需要仰头才能看清她的脸。
“现在,李姐,你看着阿良,想说什么,就说出来。”我站在稍远处。
居高临下,李姐的目光落在丈夫仰起的脸上。瞬间点燃了压抑的火焰。
“看着你?!”她的声音拔高,带着积压的愤怒和委屈,“我看了你多少年?!从你第一次撒谎说加班,其实是去碰那脏东西开始!从你偷孩子的压岁钱、我妈的金戒指开始!从你半夜像鬼一样回来,眼睛红得像要吃人开始!”她胸膛起伏,手指颤抖指向阿良,“我仰着头看了你多少年?像个傻子一样求你!哭你!骂你!有用吗?你告诉我,有用吗?!”她的声音撕裂空气,每个字都像带刺的鞭子。
阿良仰着脸,承受着俯冲而下的怒火,脸色惨白。他张嘴,喉咙像被堵住,一个字也说不出。高大的身躯瑟缩起来。
“我仰着头求你回头,你在哪里?你在那些鬼地方,在针头药片里!”李姐的声音带上哭腔,泪水决堤,“现在你回来了,要我低头看你?要我信你?凭什么?就凭你几张纸?!”她身体摇晃,死死俯视着阿良,“我这样站着,像不像审判官?!啊?!”最后一句,她嘶吼出来,耗尽力气,只剩下肩膀抽动和呜咽。
客厅死寂,只有李姐崩溃的哭声。小雅惊恐地睁大眼睛,身体紧贴门框,脸色发白。
我走过去,扶住李姐颤抖的手臂,将她搀下椅子。她没抗拒,任由我扶到沙发上,捂着脸,哭声闷闷传出。
我转向僵立的阿良。他脸上没有血色,泪水无声滑落。那双眼睛被巨大的痛苦冲刷,亮得惊人,也痛得惊人。
“阿良,”我的声音穿透压抑的空气,“你看到了吗?你‘站’在她们‘上面’的那些年,她们一直这样仰着头看你。仰得脖子断了,心也凉透了。这就是你留给她们的‘高度’。”我停顿,目光扫过哭泣的李姐和惊恐的小雅,“现在,你想重新‘站’回这个家,站在她们身边,你需要做的,不是让她们仰望你。你需要弯下腰,甚至趴在地上,用你实实在在的每一天,去填平你曾经挖下的那个巨大的坑。告诉她们,这一次,你是真的站在了地上,站在了她们身边。”
阿良的嘴唇剧烈颤抖,他猛地抹去脸上泪水,动作带着坚定的决心。他看向妻子,又看向女儿,喉咙艰难挤出嘶哑的声音:“我…我知道了…填坑…我填…用命填…”
这一刻,那堵无形的、坚冰铸就的心墙,被这汹涌的、来自灵魂深处的痛苦和悔悟,撞开了一道细微却真实的裂缝。家庭重塑的“演出”像一场心灵的地震,撼动了这个家庭凝固的板块。那些积压多年的淤泥被翻搅出来,暴露在阳光下,虽然散发着陈腐的腥气,却也意味着新的生机可能萌发。李姐的崩溃和控诉,阿良的痛苦与决心,像滚烫的岩浆,灼痛了在场的每一个人,但也奇迹般地融化了一丝坚冰。
青浦工作站赵巷社工点 蔡苗供稿