泥泞不堪的小巷深处,少年大山的双肩早已习惯沉重——十岁那年的车祸如刀,剜走了双亲的生命,也一并卷走了他的童年。他在街头莽撞穿行,在江湖浪涌中摸爬滚打,挥动的拳头只为填满胸口那块日益扩大的虚空。三十岁那年,在廉价酒吧浑浊闷热的空气中,一个“江湖朋友”将一小包白色粉末塞进他手心:“试试,包你忘了前世今生!”火焰灼烧般的灼痛在血管里奔突,换来了几口麻痹的、轻飘飘的空气——那瞬间的灵魂出窍,竟成了锁链收紧的开始。
深渊总是无声滑落。大山在这虚妄的光晕里泥足深陷,直到警察破门而入那一刻,手腕被冰冷的手铐锁住,他才于惊骇中看清了那张布满沟壑、倒映着无光的混沌镜面。他被直接送入了强制隔离戒毒所,高墙陡然矗立,隔绝了曾经浑浊的天空,也隔绝了他深陷泥淖的不堪时光。
高墙之内,铁门紧闭,大山如垂死困兽般暴躁异常。管教民警李队面对他不理不睬的沉默抵抗,眼神却并未动摇一丝一毫。“大山,这双手本来能干点别的吧?”一天清晨,李队在他做工时突然发问,手在紧攥的扫把上停住,大山下意识缩手—常年打斗结满的老茧,竟被扫帚磨出新的血痕。
当一封印有“社工服务站”的信笺递到他粗糙的手里时,他差点失手撕碎。纸上娟秀工整的小楷仿佛带着温度:“大山你好,我是社工。墙再高,也拦不住想要变好的心意。请相信,有人在等你的好消息。”他死死捏着信纸躲到墙角,视线被泪水冲刷得一片模糊——多少年,未曾有人愿对他如此问候。他蜷在冰冷的水泥角落里,身体里那份被遗忘许久的情感轰然冲垮堤坝,热泪横流,冲刷着脸上肮脏的污泥印痕。
第二天晨曦还未穿透窗户,大山便起身将被子叠成方正豆腐块,把床褥理得没有一丝褶皱。他走向李队,声音发涩:“李队,水电维修……我能学得会吗?”李队凝视他眼中燃起的星火,用力点头:“能!咱们这儿正好缺个热心帮工的电工搭档。”厚重的《电工基础》教材捧在手里时,他颤抖得几乎捧不住。那些符号、公式如外星密文,但他不再允许自己退缩。夜深时,同室熟睡的鼾声起伏,他仍就着床头灯微光苦读,铅笔被汗湿的手指反复磨短。
李队成为他的老师,教他理解书本上的文字;社工的信则如同准时的暖阳,每个星期按时抵达,拆开信纸,字里行间没有空泛的大道理:“上次信中你说电压原理搞懂了?真棒!坚持下去,证书迟早是你的。”薄薄的信纸竟渐渐有了千钧重量,支撑着他日益坚定直挺的脊梁。两年光阴倏忽流过,在高墙内技能比武中,当亲手装配的电动机嗡嗡旋转起来的那一刻,大山像孩子般笑了,对着李队深深鞠躬,泪水在眼中闪耀。
重获自由的阳光骤然降临,大山却踉跄而惶惑。他站在熟悉又陌生的街道上,社工温暖地接过了他的背包。“大山,我们都在呢!”她带着暖风般的笑容陪他办理所有手续。家中灰尘簌簌,四面徒壁萧索。社工递给他一份“临时困难补助”申请表格:“放心,材料我帮你!”补贴批复后,大山第一件事买了套最便宜的被褥,当夜幕降临时,他裹紧那床虽薄却洁净的棉被,彻骨疲惫中沉沉睡去。
在社工的帮助下他踏入技能培训班,比当年在戒毒所更加拼命。低压电工证考取后,他紧接着挑战高压电,同时挤出时间学车、啃保安知识。无数个深夜,社工的微信总能穿越疲倦而来:“灯还亮着吗?早点歇着,学习也要张弛有度啊!”当高压电工证、驾驶证、保安员证三张沉甸甸的证书并排摆在桌上时,大山呆立桌前,终于放声大哭——这一次的泪水,奔涌着的是扬眉吐气的酸楚与滚烫。
幸运眷顾了努力的人。他成功入职一家物业公司,换上蓝色工装、背着工具包进入小区的第一天,大山把每一根松动的电线、每一块脱落的开关面板都当作一次郑重的托付。工具包总背着些额外的小零件;谁家有事,积极上门。保安王大爷笑呵呵拍他肩:“有你这热心肠山哥,我们整栋楼的灯都跟着心里亮堂!”半年后,一张“工程维修部主管”的任命书惊得他难以置信——副经理拍他肩膀:“破格提的,不是看工龄,就认准你这颗滚烫的心和人品!”
那天,在公司组织的员工联谊会上,四十岁的芳,那个在街道办工作的朴实女子,目光一直默默追随着他忙碌的身影——他为晚归同事热饭菜,蹲下身耐心为小同事系紧松开的鞋带,温柔安静的眼神仿佛清泉流过石壁。芳心念微动,主动走上前:“大山师傅,设备调试方面能请教你吗?”之后,芳的身影频频出现在他忙碌的楼道里,她的目光越来越明亮,而芳的身影也早已深藏进大山的目光之中。
交往三月后,大山忐忑地邀芳在老面馆相见。灯光晕染着他的局促,他突然站起身深鞠一躬:“芳,我必须说,我进过戒毒所……我这人……”芳怔住。沉寂后,她回复:“周末,我想请你去我家坐坐。”那日芳父母准备了一桌饭菜。芳爸郑重道:“过去翻篇了。我们看到的是个顶天立地的好小伙!以后,这也是你的家。”
在春日枝头花苞初绽的时节,曾经失足迷失的大山牵着芳的手步入了婚姻殿堂。当他小心翼翼将芳头上素洁的白纱拂开时,灯光仿佛也变得格外温柔宁静。台下的社工和李队静静观礼,眼神里漾着同样的欣慰与祝福。
婚后的某天夜晚,初生的女儿安睡在身边,大山起身凝望窗外这片灯海星空。灯火明灭处,映亮的是一张洗净了铅华、从容走向晴好的面容。人间正道从未舍弃真正奔赴的身影,那份迟来的归途,终以温柔光景作为回响。
青浦工作站朱家角社工点 方英供稿