去村委最西头探访小峰家那天,风卷着稻草屑打在未粉刷的砖墙上,簌簌作响。那幢在村里格外扎眼的“空壳子”房子,像个张着嘴的惊叹号——三层楼高的框架在低矮村居中鹤立鸡群,外墙裸露着青灰色水泥,阳台没有栏杆,锈迹斑斑的钢筋头直直戳在半空,楼梯扶手是光秃秃的水泥柱,地面裂缝里还嵌着没清理的碎石与枯草。
“借钱盖的,等着收租还债哩。”村委会干部用脚踢了踢墙角松动的水泥片。小峰母亲是个要强人,当初为争口气,非要盖全村最高的房子,说绝不能让小峰在人前矮半截。话音刚落,三楼传来高跟鞋叩击地面的声响,“噔、噔、噔”,在空旷楼道里格外清晰。她扶着墙慢慢走下来,蓬松的卷发衬得比实际年龄年轻,藕荷色连衣裙下摆轻轻晃动,可扶着楼梯的手暴着青筋,指节因用力而泛白。她脊柱变形得厉害,掀起裙摆后摆,后腰处明显凸起的弧度像座被压弯的小山——当年为省工钱,她自己搬砖抬瓦,一袋水泥扛不动就拆成两半,如今走两步就喘,夜里躺下,骨头缝里像有虫子在啃咬。
客厅没有家具,黑乎乎的墙面上残留着烟熏痕迹,唯一的光来自没装玻璃的窗洞。说起小峰,她语气里裹着复杂的疼惜:“这孩子从小成绩好,奥数奖拿了一沓,考上大学那天,我请了半村人吃饭。”她从口袋里摸出个用塑料袋层层包裹的本子,翻开泛黄纸页,里面是小峰从小到大的奖状。“他一直是我的骄傲,谁知道在学校称老大,跟社会上的人混,还染上那东西……”说到这儿,她突然捂住嘴,肩膀剧烈抖动,阳光从窗洞照进来,在她颤抖的背影上投下斑驳光影,像一声没说出口的叹息。
接小峰出戒毒所那天,铁门开启时发出沉重声响,铁锈摩擦的锐音刺得人耳朵发疼。他走出来,穿着崭新的白T恤和牛仔裤,步子又快又稳。看见我们站在警戒线外,他先是一愣,眼睛骤然亮起来。“真没想到你们会来。”他快步走近,拥抱母亲时肩膀抖得厉害。当我说起“你妈妈为盖房子自己搬砖伤了脊柱,现在走楼梯都要扶墙”,这个刚才还笑着的青年,眼泪突然砸在母亲肩头,洇出一小片深色水渍。
签社区康复协议时,他握笔的手格外用力,“一定不会再回来了”几个字力透纸背,笔尖在纸上划出深深印痕。我注意到他手指修长,指甲修剪得干净,虎口处有块浅褐色疤痕。“那是他小时候帮我摘枣子,被树枝划的。”小峰母亲在旁解释,眼里泛着光。说起未来,小峰眼眶还挂着泪珠,眼里的光却比戒毒所上空的太阳还亮:“想先陪着我妈,”他挠挠头,耳尖泛红,“再找份正经工作——我在里面学了电工,应该能用上。”
回去的路上,他坐在母亲身边,絮絮叨叨问着家里事:“三楼的墙还漏雨吗?租客有没有拖欠房租?您上次说的腰疼,去医院看了吗?”车窗外的树影掠过他年轻的脸,我忽然想起村委会干部的话:“这孩子聪明,就是走了岔路。”聪明的人一旦回头,是不是能跑得更快?这个念头像颗种子,悄悄落进心里。
“他从三楼摔下来了!”电话里小峰母亲的声音劈了叉,带着哭腔。赶到他家时,救护车刚鸣笛离去,阳台上那个没装栏杆的缺口像道狰狞的伤疤,楼下廊棚还留着被砸弯的铁皮,几片碎玻璃散落在地。“都怪我省钱……”她瘫坐在台阶上,一只高跟鞋的鞋跟断了,头发凌乱地贴在脸上,“他说想晒晒太阳,刚站起来就晕过去了,要不是这廊棚挡着,从三楼摔下来……”
医院病房里,小峰躺在床上,右腿打着厚厚的石膏,从大腿裹到脚踝。看见我拎着水果篮进来,他扯了扯嘴角想坐起,却被石膏拽得疼得“嘶”了一声。“让您见笑了。”他声音沙哑,眼神躲闪着不敢看我。我没说出安慰的话,只想起接他出所那天,他说要好好生活时认真的模样——命运好像总爱开玩笑,刚要扬帆的船,偏遇上礁石。
社工和禁毒办的同事来看他时,他正盯着天花板上的吊瓶发呆,药水一滴一滴落下,在他眼里映出细碎的光。“原来政府和社工都还惦记着我。”他忽然轻声说,像怕惊扰了什么。那一刻我忽然明白:有时候伤害带来的未必全是绝望,那个没装栏杆的阳台缺口,反倒成了让他看清“家”的契机。
三年后的青浦城区,小峰开的汽修店门口停满了车,红色招牌在阳光下格外醒目。他穿着沾满油污的蓝色工作服,袖子卷到肘部,露出结实的小臂,正抱着刚会走路的儿子转圈,孩子咯咯的笑声像银铃般清脆。“社工您看,这小子跟我小时候一样,不爱哭,摔了跤自己爬起来。”他把儿子递给身旁的妻子,妻子笑着拍掉孩子身上的灰尘,眼里的温柔快要漫出来。
临走时,小峰塞给我一瓶冰镇可乐,瓶身凝着水珠。“那天从楼上摔下来,我躺在廊棚下想,要是就这么死了,最对不起的是我妈。”他望着远处的车流,手里转着扳手,“也是从那天起我才懂,戒毒不光是戒那东西,是得把人生里那些没装好的‘栏杆’,自己一点点补上。”
阳光穿过汽修店的玻璃门,在他身上投下温暖的光斑,将油污的影子拉得很长。我忽然想起第一次见他时,那个在戒毒所门口眼里有光的青年——原来青春的可贵,从不是从不摔跤,而是摔落之后,能带着伤疤重新站起,把生命里的缺口,慢慢补成独有的风景。
青浦工作站金泽社工点 张丽君 供稿

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