初见阿明的那天,秋阳透过社区活动室的玻璃窗,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,而他就缩在角落的阴影里,像一块被遗弃的旧布。阿明始终低着头,洗得发白的蓝衬衫袖口卷到小臂,几道深浅不一的疤痕在皮肤表面格外扎眼——后来我才知道,那是早年开汽修店时留下的工伤,也是他曾经靠手艺谋生的印记。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褪色牛仔裤的口袋,布料早已起了毛边,动作里满是局促与不安,活像一只受惊后竖起尖刺的刺猬,随时准备隔绝外界的一切靠近。
“我……就来签个字,没别的事了吧?”阿明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,目光死死黏在地面的瓷砖缝里,仿佛那里藏着什么重要的秘密,自始至终不肯与我对视。空气里弥漫着短暂的沉默,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,勉强打破了这份尴尬。
那是2018年初秋,我刚担任禁毒社工满一年,阿明是我接手的第十三位强制隔离戒毒出所人员。翻开档案,32岁的他因吸食海洛因数次被强隔戒毒。吸毒前,他经营着一家小汽修店,日子也算有滋有味;可如今解除强隔回归社会,妻子早已带着五岁女儿搬去娘家,远居的父母也对他彻底失望,空荡荡的老房子里,只剩他孤身一人。
“签完字别急着走,我刚买了热乎豆浆,你尝尝?”我把冒着热气的豆浆推到他面前,刻意放缓了语气。阿明愣了愣,指尖轻轻碰了碰杯壁,犹豫几秒后才端起,小口啜饮着,始终没说话。那个下午,我们就着一杯豆浆闲聊了半个钟头——大多时候是我讲社区里的新鲜事,他偶尔应一声“嗯”,直到临走前,才低声挤出一句:“谢谢。”
往后的日子,我每周都会去阿明家走访。起初,他总隔着防盗门说话,门链拴得紧紧的,只留一道窄缝;屋里飘出淡淡的霉味,想来他许久没好好收拾过家了。“阿明,下周社区有免费家电维修培训班,学会还能考证,你以前开汽修店手巧,肯定一学就会”“我在社区食堂给你打了荤素搭配的午饭,你过来取一下吧”“你女儿生日快到了吧?附近手工坊能做小木船,要不要给孩子做一个当惊喜?”
我的话像投入湖面的石子,起初只泛起微澜,直到聊起女儿时,阿明的肩膀突然抖了一下。他抬起头,眼眶泛红:“她……现在还肯叫我爸爸吗?”我心里一软,从包里掏出手机,调出之前和他妻子通话时录下的语音——电话里,小女孩奶声奶气地问:“妈妈,爸爸什么时候来接我呀?我想爸爸了。”
阿明攥着手机,指节泛白,眼泪砸在屏幕上,晕开一片水渍。那天,他第一次主动拉开防盗门,让我进了屋。屋里果然乱得不像话:沙发上堆着脏衣服,茶几上散落着吃剩的泡面盒,阳台上的绿植早已枯萎,唯有窗台上的相框格外醒目——那是他和妻女的合照,照片里的他眉眼弯弯,满是笑意。“我以前……不是这样的。”阿明蹲在地上收拾泡面盒,声音低沉。他说,从前汽修店生意不错,后来跟着“朋友”沾了毒品,生意一落千丈,连房租都交不起;妻子哭着求他戒毒,他却一次次让她失望。
从那以后,阿明像变了个人——妻子和女儿成了他最后的精神支柱。他报名参加家电维修培训班,每天早早到教室,笔记记得工工整整,遇到不懂的问题,追着老师问个不停。我每次走访,都能看见新变化:脏衣服被洗净晾在阳台,茶几上摆着新鲜水果,窗台相框旁,多了一盆刚冒芽的绿萝。有一回,阿明攥着刚考下的家电维修证,兴冲冲跑到社工点:“小汤社工,你看!我考上了!”他眼睛亮晶晶的,像个考了满分的孩子。
可生活从不会一帆风顺。去年冬天,阿明的母亲突发重病住院,急需手术费。那天深夜,我接到他的电话,声音带着哭腔:“小汤社工,我妈还在手术室……我没钱交手术费,以前的‘朋友’说,只要我帮他带点东西,就给我一万块……我……”
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,一边安抚他的情绪,一边往医院赶。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,我陪他坐了一夜。我帮他联系社区居委会申请临时救助金,发动社工点同事和禁毒办在社区开展捐款活动,还帮他在网上发起众筹。“阿明,钱的事我们一起想办法,你千万不能走回头路,不然之前的努力就全白费了,你女儿还在等你接她回家呢。”
第二天一早,当我把凑到的两万多块钱交到阿明手里时,这个一米八的汉子红着眼眶,“扑通”一声跪了下来:“小汤社工,谢谢你……谢谢你没放弃我。”我赶紧把他扶起来:“这是政府对你的期望,也是你自己努力换来的。你没碰毒品、好好生活,这才是最珍贵的。”
如今的阿明,在社区附近开了家小小的家电维修铺。铺子里摆着妻女的照片,墙上挂着“诚信经营”的牌匾;每天收工后,他都会去妻子娘家接女儿,周末带着一家人去公园玩,笑声常常飘出很远。上个月,阿明还主动报名成为社区禁毒志愿者,每当有新的服务对象来社工点,他都会主动分享自己的经历:“别害怕犯错,只要肯回头,总有人在前面等着你。”
我常常想起初见阿明的模样——那个缩在角落、眼神躲闪的男人,如今眼里有了光。我知道,禁毒帮教的路很长,每一步都走得不易,但每当看到服务对象重新找回生活的希望,就觉得所有辛苦都值得。就像春风化雨,只要耐心浇灌,枯萎的种子终会重新发芽,开出最美的花。
青浦工作站华新社工点
汤少超 供稿
2025年9月10日







